夜更深,也更安静,天地间充满着宁静与安详。
山中的寒意透彻骨髓,尽管浑身冻得僵直,小白依旧静静攀附在崖壁上,动也不动的,整个人似乎已经化为一块山石。
他是猎人,能够捕到猎物,除了敏捷的身手,灵敏的嗅觉和观察力,还一定要有超常的忍耐力。
他曾经在沙漠里,独自一人,在受了伤没有食物没有水的绝境里,被一群野狼尾随围堵截杀,七天七夜,他活了,而那群狼进了他的肚子,成了他的食物和水。
他也曾为了追踪一只浑身雪白、狡黠机敏的九天玄狐,从春花浪漫的昆仑山南麓,追到冰雪茫茫的北海。
那家伙鬼精鬼精的,故意留下蛛丝马迹,每当小白兴冲冲赶到时它前脚已走。
看上去不是小白在追它,倒像是它在逗引小白。
在北海畔盘桓数月无功之后,小白放弃了,任凭它如何或卖萌或后腿受伤装笨拙都不再上当。
然而小白却喜欢上了北海,索性仿照当地人在海边搭起一间雪屋。
雪屋用雪砖垒砌而成,呈半球形。
在零下四五十度、终年冰天雪地的极北之地,雪屋外暴风雪肆虐大地,雪屋内却暖意融融,如同春天一般。
雪屋穹顶上开一通气小孔,正下方的火塘上烤着熊掌。
熊掌已熟,嗞嗞冒着油,焦香四溢。
火炉旁的冰雪地面上铺着整张北极熊的毛皮,小白四仰八叉地躺在柔滑似缎的熊皮褥子上,手上还抓着一只酒壶。
酒液还剩一半,而小白早已醉得不省人事。
在这个方圆数里见不到半个人影的地方,烈酒是人类最好的伴侣。
而小白似乎已经深深沉醉于这种喝酒睡觉类似狗熊冬眠的日子。
他已在雪屋里躺了整整两日,动也没有动。
循着食物香气而来的北极熊曾经在屋外盘桓许久,多番尝试想要进去,他在里面仍旧毫无动静。
火塘上的柴薪已燃尽熄灭,铁架上的烤熊掌也似乎根本没有动过。
没有取暖的雪屋内当然不再温暖如春,小白依旧动也不动地躺着,他的躯体如同铁架上那对熊掌,也结了一层冰霜。
雪屋才开始用的是雪,随着内壁上的雪受热融化,雪水顺着曲面流下,顷刻又结成冰循环往复,就变成了冰屋。
这里的冰屋终年不化,躺在冰洁晶莹的穹顶下,可以欣赏星星欣赏极光欣赏日出日落。
而透过宛若水晶石般冰洁晶莹的冰壁,无论从里到外还是从外到里,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。
极北之地一望无垠的雪域,对于那只狡黠至极的小狐狸,每日将肚子填饱也成了难题。
它当然发现了令狐艳羡的雪屋,也嗅到了香喷喷的熊掌,还发现那个整日对自己穷追不舍的家伙居然好像翘辫子了。
大摇大摆地钻进人类屈身膝行才能通过的雪门,小心翼翼地探出头,小白横卧好像冰雕的身躯证实了小狐狸的猜测。
于是乎,小白的神奇冰屋成了九天玄狐的狐窝,小白的熊皮褥子比瑞典顶级席梦思还柔软舒适。
小白的烤熊掌有点焦冻得硬邦邦,味道也就那样。
不过能吃上熊的狐恐怕古往今来、横跨地球绝无仅有,饥肠辘辘的小狐狸手脚并用,几口干光熊掌,伸出舌头舔了舔两边的嘴角,把想象中的熊油扫荡干净,接着它需要找点东西解渴外加取暖。
由于舔舐熊油过于专注,它的舌头在滴水成冰的寒意中暴露超时,凝成香蕉状弯曲,一时收不回去。
而小白手中的马奶酒闻上去似花香又似果香,就是人都难以抗拒,更何况一只狐,还是连续数月饱受奔波劳累之苦营养缺乏的狐?
急切地用尖嘴扒拉开壶盖,试着将香蕉舌伸进酒液蘸了蘸,瞬时间,酒液已扩散至四肢百骸。
小狐狸用双爪抱起酒壶,咕噜噜将那半壶马奶酒倒入口中。
终于酒已干,它放松地半坐起,捂着肚皮打了个酒嗝。
几乎就在同时,“哐啷”一声,酒壶坠地。
然后在它清澈懵懂的视线里,冰雕小白徐徐坐了起来,提溜着后领将酥软如同面条的九天玄狐拎起,冲着它咧嘴一笑:“小东西,一失足成千古恨,记住,千万不能相信人。”
那时小白还只有十二岁。
天地间一片死寂,小白闭着眼睛,正用关于雪儿的所有美好回忆,以及所有美好想象苦苦支撑,一声鹰唳忽然钻入耳际。
这个地方这个时候显然不应该有这种声音。
睁眼望去,就见一道黑影如同幽灵般急速掠下,直接停在一株自崖间探出的老松上。
那是一只半大的鹰隼,浑身黑羽,钩子般的尖喙正啄着翅膀,一双棕黄的眼睛在夜色中看来亮闪闪的,正直勾勾地俯视着他,好像在打量一块搁到嘴边的肉。
蓦地明白导致自己今晚坠崖的罪魁祸首,小白气不打一处来,厉声叱道:“扁毛畜生,晚上不睡觉在老子头上瞎窜什么,你等着,等老子上去就把你毛拔光变成秃鹰!”
但他立马后悔了。
因为此刻鹰隼在上他在下,鹰隼吃饱了他挂在半空中饿得半死连只小蚂蚁都能轻易拿捏他。
鹰隼展开双翅,忽然朝他猛冲袭来,而他只要一松手,就真的要翘辫子了!
那铁钩般的尖喙正要啄他,他下意识地偏头躲闪。
忽听得一声低哨,冲到眼跟前的鹰硬生生刹住,扑扇着羽翅复又腾起,翅尖卷起崖间碎石草沫扑面袭来,待他睁眼望去,那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天地间再次陷入某种诡异的寂静,小白惊疑不定,举目四顾。
他很了解这种猛禽的脾性,随时都有可能从高处俯冲下来,再次发动致命攻击。
可是暗夜里再也找不见那鹰,只听得鹰唳时远时近,飘渺而来,隐时有笛音相和。
那笛音高亢明阔神秘而悠远,在雨后的山林间飘飘扬扬。
循声而望,但见一道幽灵般的黑影矗立崖石高处。
身披连帽黑斗篷,面容隐藏于阴影下,只有搁在唇边的短笛,在星光月色下泛着森冷的苍白。
此时云雾已消散,月已冉冉升起。
自下往上看去,那人便立在月前,高挺峻拔的身材似在黑夜中闪着霜白的月华,斗篷下的月白色衣袂在山风中吹得扬起,凌风欲去,仿佛不是尘世中人。
深深熟悉这片山的小白已猜到,这人这鹰必是为他而来。
他并未出言打断,只是静静聆听,待一曲罢,平静问道:“你是谁?”
那人道:“我是谁不重要,重要的是,我来找你。”
男人间的对话就是这样,直截了当,不需要绕弯子。
“找我?半夜?”小白的笑容凝在脸上,他早已料到这个回答,只是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。
联想到自己跌落山崖的缘由,他无奈地笑了:“兄台,你我素不相识,这其中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吧?”
“你说呢?”那人冷笑:“白天没做亏心事,半夜不怕鬼敲门,小黑不过在你头上飞了飞就能把你吓破胆,可见你做贼心虚。”
“做贼?”
小白思索着,难道是官府捕快追过来了,要知道大唐律法森严,谢府已被官府封禁,从严格意义上讲,他的确犯事了。
听莘儿说起过,谢府的事很诡秘,肯定得罪了朝廷里不该得罪的人。
也就是说,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偷窃。
更为严重是,既然官府已经找到这里,很快就会找到莘儿,按照大唐律法,犯人家属一律没入掖庭,这岂不糟糕?!
他的声音怯了些,“你是官家人?”
“怎么,怕了?”那人冷笑:“若能将你犯的事一五一十都交代清楚,我会为你求情,争取宽大处理。”
“我、我只是看那所大宅子没人住,这才进去取点东西。”小白补充道:“都不是什么值钱物件,不过是些笔墨纸砚书册啥的。”
那人冷哼一声,“我提醒你,官府查封谢宅时,一应财物皆登记造册,你要我逐一念念失物清单吗?”
小白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,“哎,别、别,我说”
他带走的物件都是雪儿各种生活所需,大到他能搬动的家具物什,小到各季节各式各样的换洗衣物,女眷的金银首饰,五花八门的谢府藏书,甚至还有后园种植的奇花异草。
听完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描述,那人终于满意点头,问:“那些赃物现在何处?”
小白当然不会让官府中人找到雪儿,想都不想地答:“大都变卖换了银子。”
“赃银何处?”
“都花了,没剩几个钱,”无论如何,他都不想暴露自己匿于悬崖处的家,“我每次去长安都要到处耍耍,你也知道,那地方就是销金所,随便找个歌舞坊听听曲看看舞喝喝小酒,那点碎银子还不够姑娘们的赏钱。”
“呵呵,姑娘们的赏钱?”那人冷笑连连,“可是芸香楼的倩倩说你最近一个月都没去过了,我倒是很好奇,你所说的碎银都赏到哪里去了?”
来人竟然已经查到了芸香楼,小白有点站不住。
现在,他唯一的指望,就是雪儿千万不要出来。
他每次出门都交待过的,晚上千万不能出来。
那人抬手一指,遥遥指向悬崖下方的隐约灯火,道:“你的宝贝都藏在那。”